丰先生似乎永远戴着牌子。

一次，我乘26路电车，恰逢他从陕西路站上车，胸前赫然戴着&ldo;反动学术权威丰子恺&rdo;的标志牌，车上许多人围着他起哄，有人高喊打倒他。

丰先生并不在意，自管自紧拽车顶扶杆，纹丝不动，眼睛定定地眺望窗外，人站得笔直，像块厚实的木板。

我想他也许真的四大皆空了。

林彪&ldo;一号通令&rdo;下达后，我和丰先生一起被赶到乡下。

看守的&ldo;小将&rdo;常常逼迫我们用漫画的形式，来进行自我批判。

这也算&ldo;以其人之道，还治其人之身&rdo;吧。

丰先生也画了。

一次，他把自己画成一个叼着烟卷沉思的老头，嘴里喷出的烟雾，一圈又一圈，冉冉上升，在头上盘旋成一堆高帽子。

众&ldo;小将&rdo;把这幅画大批一通。

说是丰先生这种时候有条件抽烟，可见革命尚未触及灵魂。

以后，他画一张，被批一顿，并收入&ldo;黑画册&rdo;。

现在想来，那些画真是绝品，凝聚着历史思考、时代特征和中国人的精神意识。

想起解放初期，他批评一幅一个人拉着大大小小一群羊朝前走的画（吟按：这是爸爸批评自己的画），说这幅画缺乏生活，其实只要拉一只头羊，别的羊就会跟着走。

几位&ldo;左派人士&rdo;当即拍案而起，反驳他是在暗示&ldo;不要党的领导&rdo;。

丰先生当时一声不吭，脸色煞白，拂袖而去。

……可见丰先生挨批是有历史的。

多少年来，我们社会真的、美的、善的东西总不对一些人胃口，而丑恶的、虚假的、教条主义封建主义的东西，却又备受许多人青睐。

很早的时候，十年动乱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。

好不容易捱到六九年，我被&ldo;解放&rdo;了。

一位朋友来告诉我，有人想落实丰子恺的政策（吟按：意思就是想&ldo;解放&rdo;他），张春桥恶毒地批复道：&ldo;巴（巴金）、丰、周（周信芳）三人不杀他们就算落实政策了。

&rdo;我听了不寒而栗。

对于别人&ldo;解放&rdo;，丰先生仿佛很淡泊，但他确实也想尽早&ldo;解放&rdo;。

自由对他来说就像生命一样的珍贵。

早上，我常到博物馆对面的弄堂摊头上吃大饼油条、豆浆。

一次我发现丰先生也正吃得津津有味，见我来了，便指指旁边的板凳，示意我靠着他坐。

他低声问我说：&ldo;你看我什么时候也能&lso;解放&rso;?&rdo;我没回答。

如果我说真话，实在于心不忍;说假话，去哄骗一位如此忠厚的长者，实在于心不安。

见我语塞，他摇摇头，笑笑说：&ldo;吃，吃吧。

&rdo;吃完了，我说：&ldo;忍让是中国人的美德，先别急，养好身体，总有一天会&lso;解放&rso;的。

&rdo;他自言自语道：&ldo;大概我等不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