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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夜我们坐到几时?愈是夜静,灯光愈是亮。
翌晨,阴,小筑一楼,景象壮观:所有先生的用具、摆件、衣帽、手杖、相框、书籍……全都堆放在客厅地上,位公司职员正在清点编号,逐一拍照,登记在册。
固然这是好事,要做的,但人群背后的小杨见我到,转身拉我去到回廊,急得语无伦次:“不可以的!
丹青老师,先生的东西不可以动啊!”
我回到客厅,一眼看见木心的两只皮箱:陪先生回国时,是我办的托运手续,眼前,皮箱把手仍然缠绕纽约机场的行李签条,蒙着六年的尘埃。
午后与俩孩子拥抱告别,仿佛履行又一次遗弃。
他们默默送到车旁,瞧我哭成那样,仍是呆着,直到车窗摇起,两张孩子脸忽地暗下来——先生未及写完的手书遗嘱,是将所有积蓄分给四个曾经照应他的青年:黄帆、徐晓琪、小代、小杨。
我现在看到小杨、小代就好像看见先生,木心暮年,这俩孩子寸步不离,尽心照顾他。
上图:二〇〇八年夏,左起:小杨、木心、小代。
下图:二〇〇九年冬。
(郑阳摄)
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葬礼,当夜,第二夜,我和俩孩子在二楼灵堂守夜,楼下的前厅,木心已经变成这幅喷绘的肖像,拍摄者就是请他回乡的陈向宏。
丧礼结束了。
我不知道这篇文字怎样结束。
回想种种,唯一未做的事,是不能临别与木心单独坐坐。
单独坐坐,又怎样呢,我不知道。
大半年过去,我被冻结的记忆就是小隔间的那几分钟,眼看先生死在那里:缩小了,像个孩子,一个满头白发的死孩。
我没读过详详细细的文字,描述死亡——不是小说,不是虚构,是真的死亡——如今我试着做,但做不到。
人总有目击死亡的头一次。
到我这岁数,不少人早已经历过,而我的初次的伴送,没想到,会是木心。
追思会上好几位青年都以为先生起码活到九十九岁,以为有的是机会跑来乌镇看望他。
我听着,却又想起先生昔时的笑谈。
是在抗战末期,木心十来岁,说是乌镇人成天聚在那里闲聊斗嘴,口气之大,一扯就扯到世界大战——于是木心改口说起乌镇话——“那么,希特勒,罗斯福,到底啥人赢?!”
终于有位年长的男子结束道:“总归美国人。
不相信?你看看罗斯福那只下巴!”
木心也有一个狭长丰厚的下巴。
“还早哩!”
我对他说。
那时先生才过六十岁,重拾写作没几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