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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几篇稿子经我无心撩拨,而他果真写了——去林肯中心,我说,音乐会场的咳嗽,没本事写吧。
散场了,他还记得,喃喃地说:“咳嗽倒是不好写。”
于是有《s巴哈的咳嗽曲》。
新春,中央公园繁花盛开,木心缓步说出花草的名目。
我说怪了,美国的花不香,你怎么写?!
他作状嗅花,忽而神色飞扬:“杭州桂花开出来,喔——呦!
胡天野地,香得昏过去!”
几天后,写成《九月初九》——写成了,急急来见。
那天是在金高家,一屋子人嘈杂说话,他看我兀自向壁默默读,忽而满脸窃笑走过来,低声说:“你这样子当真,我交关开心,交关开心哩!”
说着,香烟递过来——每次分手,我们常会彼此送一程。
某日傍午,对了,就在杰克逊高地,我到站,木心说,那么再走走。
长长的露天站台,脚下街面,车声隆隆,一老一少站在风中各自点烟——其时纽约尚未全面禁烟,简直天堂——那天正大谈人在异国的寂寞,不肯歇,好句子堵嘴边,木心挫身停住,目灼灼看着我,双手擎着纸烟和火机,一字一顿说:“人害怕寂寞,害怕到无耻的地步!”
那天回家,他就写《竹秀》。
很久很久的事了。
我记得。
“……那么尼采叔本华,你怎样讲法?”
是在曼哈顿中央地铁站,我与木心仍在昏天黑地聊:“呶!
一个么阴,一个么阳,一个借借佛家,一个去寻希腊……两只狗交配,见过么,弄好了,浑身一抖。”
同时脸颊猛颤颤,学那狗模样,“这就是生命意志呀!”
地铁呼啸进站了,人群沸然骚动,下车上车。
“所以呢,只有交媾的一刹那,人抗争死亡呀……”
木心继续讲,一边由我护着进车厢,夹在各色乘客的前胸后背间。
去夏,母亲的墓碑未及安妥,定今春去纽约办。
出机场,我暗暗预备大伤心,不料进得家门,放下行李,百静中,角角落落都是妈妈,我瞬间就被汹涌的亲切团团拥抱了,简直喜悦,不曾哭,夜里蜷在母亲的眠床上,即刻睡着。
人下意识找寻死者,真可笑,唯一的认证,其实是亡者生前的居所。
我于是明白何以每次去到晚晴小筑,心里并不格外难受,单是过道的荫翳、楼板响动,便有先生在,何况二楼就是他的骨灰盒。
纽约的那位木心,早经渺然了。
可是杰克逊高地的同一站台、转角、文具店、烟纸铺……当年陪先生无数次来过。
饭后漫步,走一阵,便是他撰写文学讲义的旧居,呆呆站一站。
两年前在焚化室外的幻觉,不再来——我竟从未梦见木心。
他要是礼帽压低了,变成鬼,隐在角落,忽地给我见一见,那才够交情!
如今举目寻索,能与他对面而确凿无疑者,只剩这堆手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