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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

在那个时代,他给我拍了无数的照片,侧面的,正面的,剪影的,倒影的。

我在他的镜头下慢慢改变,圆润的少女的脸庞逐渐线条拉长,清澈的眼眸逐渐笼罩上雾气和迷茫。

他常常看着我的照片说,冉冉,你看你二十岁就有了四十岁女人的目光。

我还记得有一年,我们哪里也没去,就是花几毛钱坐渡船,来回地徜徉在江面上,大声笑,唱歌,吹江面上的风。

我们就是这样长大,正如几十年前流行过的一首诗所描写的那样:我们分担寒cháo、风雷、霹雳;我们共享雾霭、流岚、虹霓。

那个时候,我们只有彼此,并且对这一点毫不怀疑。

有很长一段时间,我真的相信他所说的话,我真的以为只有我能令他笑得开怀且轻松愉快,我想我是他饥渴时的泉,是牛奶淌蜜的迦南地,我是他的信徒,因为我如此崇信他说的一切,他怎能不爱我。

他那么浪漫,他连去当战地摄影师,都会每年圣诞节给我寄能讨我喜欢的礼物,比如手工编织的中东地毯,漂亮的阿拉伯面纱,有时候一个包裹只寄一片被子弹穿过的树叶,有时候是一枚瓦片磨就的护身符,上面由他亲手画上即兴的图案。

我从来没怀疑过他爱我,事实上我后来也明白了,他必然是爱着我的,孟冬那样浪漫到骨子里的男人,哪怕让他虚伪一丁点,他都受不了。

问题只在于,他不是只能对我一个人如此,换个女人换个对象,他的诗魂画眼灵感缪斯也能是另外一个人。

我对他是不可或缺的,但过了属于我的阶段,不可或缺的女人就可能是另外一个。

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想得透彻,我想那么浪漫而独一无二的爱情,青梅竹马的相濡以沫,共同见证的孤独和默契,如果这些都不能令爱情忠贞不二,那么我还能付出什么来交换?

答案只可能是,爱情的现实远比设想要残忍脆弱。

我想明白了,但我的内在仍旧一片荒糙,就如枯水期的非洲大糙原,所有的动物全都迁徙,剩下的只是一片死寂。

我终于没办法再配合孟阿姨的哀伤,在她痛哭流涕的时候,我面无表情地拿着电话,想象着孟冬寄给我的披肩,不用看,我也知道那必定触手柔软,上面有繁复的阿拉伯几何图案,有漂亮到不可思议的色彩搭配。

我没有办法配合孟阿姨哭泣,我知道她需要我一同流泪,但我做不到这一点。

我听见自己,用空洞的声音说:&ldo;阿姨,把那条披肩送给其他人吧,我想我不会需要了。

&rdo;

她似乎说了一句什么,我没有听清,手机被傅一睿抽走,他当着我的面冷声对孟阿姨说:&ldo;阿姨,旭冉现在情况不是太好,您有什么话跟我说,对,我傅一睿,对,别担心,不是危急情况,是,您别伤心,我理解您的心情,但站在医生的角度,我想您还是少来刺激旭冉。

不是,我不管您跟她说了什么,问题是您这些不良情绪都会刺激她,这对康复很不利,我不是开玩笑,是的,您能理解就好,上次已经昏倒过一次了,对,不是小事,您也不想看她一蹶不振对不对?好的,您还有什么话跟她说?道歉?行,我替您说,再见。

&rdo;

他挂了电话,走过来,深深地看着我,我想冲他笑笑,却发现脸上肌肉一片僵硬,只能勉强拉扯脸颊,我试了试,失败了,索性不想再笑。

傅一睿皱紧眉头,过来半抱住我,我身体一僵,想推他,他抱得更紧,我咬着嘴唇,开始神经质地发抖,拼命想控制也控制不了,我知道这也许并非病理反应,它可能就是一种心理性颤抖,但我在这一刻不想分析自己,我就是觉得冷,像一只来不及迁徙,留在冰天雪地里的鸟一样,发着抖等着冻死,心里一片冰凉。

&ldo;放松,放松,别咬着自己,放松……&rdo;傅一睿紧紧抱着我,摸着我的后背,用我从没听过的温柔的语调说,&ldo;冉冉乖,没事了,我在这,没事了啊……&rdo;

我哆哆嗦嗦地伸出胳膊攥紧他的白大褂,把头埋在他怀里,那一刻,我仿佛听见风吹过大片枯糙所发出的沙沙声,我一直徘徊在那样一处一望无际的大糙原中,树木都枯死,所有动物已经跑了,能跑的都跑了,河川干涸得只剩下龟裂的地表,来不及走而渴死倒毙的动物被秃鹰叼去皮肉,只剩下挂着残渣的白森森骨架。

我一个人留在那,没有给养,没有交通工具,靠徒步根本走不出来。

你的系统已经崩溃,詹明丽如是说。

那不是靠哭泣,靠一个男性挚友坚实的胳膊和胸膛就能重建的;哪怕再给我一把手术刀,让我一口切开一百个人的胸膛,疏通一百个人的心动脉血管,我也没办法重建自己的系统。

我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水机抽干了,脚下一软,几乎就想栽倒,傅一睿死命拽住我的胳膊,托着我的身体,不让我掉下去。

我忽然就厌倦了,一种从骨头fèng隙里冒出来的厌倦席卷全身,我推他,无力地做出推开他的动作,傅一睿没理会我,他把我打横抱起,高声喊人,不一会,好几个路过的医生护士匆匆忙忙推了担架床过来,他们把我弄到上面去,急冲冲地奔向某个地方。

我微微眯着眼,头顶淡蓝色的天空渐渐看不见了,这实在是件令人遗憾的事,我脑子里忽然想起初中的时候我去学游泳,怎么样也不敢游到深水区,孟冬在那边嘲笑我,一边把水泼到我身上一边骂我&ldo;胆小鬼&rdo;。

我伸出手,轻轻摸向自己颈动脉,我是专业外科医生,知道从那下手死得最快,而且我不会割得鲜血飞溅,刀口难看,不出十秒,一切痛苦就完结了。

最重要的是先找把趁手的手术刀。

我的手突然被一只手狠狠攥住,握得那样紧,几乎用了捏碎骨头的力气。

我抬眼看过去,傅一睿目光像要吃人一样看我,凶狠而恐慌,似乎我再摸一遍,他就要扑上来跟我拼命。

我看着他,他盯着我,我们没有说一句话,但彼此的意思都看得很明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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