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于书行之间，渐次跟踪刘宗周三十六天的漫长死亡经历，一个内外静穆的思想者雕像，凿然而立。

我们景仰托尔斯泰、甘地那样的人物，以为中国不曾在精神专注、肃然、坚忍及强大上有堪与比美并论者，刘宗周的死亡仪式以其不动如山的内心世界，完全扭转了我的看法。

由此，进而追询文化与精神上我们如今为何难以摆脱一种&ldo;自卑&rdo;或不足，方意识到是因刘宗周这样的人和事，离我们已太过遥远，而目力所及却无从寻找这种沉潜的意志和自持力。

从满清起，对知识者的精神戕害和人格矮化持之以恒，致其一如龚自珍&ldo;病梅馆&rdo;中的病梅。

就此言，刘子之死对中国精神史而言实有深远的象征意味。

蕺山门生，死者甚夥。

祁彪佳甚至死在老师前头：晚年黄宗羲。

晚年在《自题》中，黄宗羲将自己一生划为三段：&ldo;初锢之为党人，继指之为游侠，终厕之于儒林。

其为人也，盖三变而至今。

&rdo;&ldo;党人&rdo;指少年时代因父亲黄尊素身陷党祸举家受迫害，&ldo;游侠&rdo;即明亡后长期抗清和流亡生涯，&ldo;儒林&rdo;指五十岁后致力于历史反思和思想批判。

夏允彝、夏完淳父子。

夏允彝，明末著名士大夫，与陈子龙共创几社，并入复社后为松江府复社之长。

乙酉清军下江南，八月中赋《绝命词》，自沉以死。

子夏完淳，幼以神童名，&ldo;为文千言立就，如风发泉涌&rdo;，父死后如孤魂野鬼，矢志反清，旋被捕，被洪承畴杀于南京，年方十七。

秋江渔隐图。

徐枋作于丁未年（1667）。

乃父徐汧乙酉殉国，枋欲从死，父止之，遂以遗民终一世，艰贫备尝。

北兵至杭州，彪佳约刘宗周起义，不果。

及贝勒檄诸生投谒，彪佳语妻商氏曰：&ldo;此非辞命所能却，若身至杭州，辞以疾，或得归耳。

&rdo;阳为治装将行者，家人信之不为意。

至夜分，潜出寓园外放生碣下，投水死。

先书于几云：&ldo;某月日已治棺，寄蕺山戒珠寺，可即殓我。

&rdo;其从容就义如此。

[22]

我们再次为&ldo;宁静之死&rdo;所打动。

查《祁彪佳日记》：（闰六月）初四日，叔父及文载弟、奕远侄皆有书来，力劝予出武林（杭州地名）一见。

云：&ldo;一见则舒亲族之祸，而不受官仍可以保臣节。

&rdo;[23]

此为日记最后一篇，下有注曰：&ldo;先祖忠敏公所纪止于是日，初六日五鼓殉节。

&rdo;从中可知，祁氏之死确系&ldo;贝勒檄诸生投谒&rdo;所致，而他既决不肯，又不愿连累亲族，于是安然诀爱妻，黎明前独死。

他死后，女儿德茞写《哭父诗》：&ldo;国耻臣心在，亲恩子报难。

&rdo;上半句明大义，下半句言亲情；&ldo;在&rdo;&ldo;难&rdo;二字，一铸尊严，一写伤恸，&ldo;时人传诵之&rdo;。

[24]

有个并不出名的刘门弟子王毓蓍，老师绝食期间，他上书说：&ldo;愿先生早自裁，毋为王炎午所吊。

&rdo;王炎午是南宋太学生，曾作《生祭文丞相》文，&ldo;速文丞相死&rdo;。

自然，那并不是担心文天祥怕死，而是以这方式互激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