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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9页

同书强忍了愁沮,伪出一副欢欣的神色来,回到房中向谢灏道:“阿郎且放心,郎中讲了,只要静养些时日,便无大碍了。”

谢灏哪里瞧不出他是有意藏掩,却也只是笑笑,不曾说话。

他卧在榻中,侧望着窗外探出的一枝杏花出神,脑中霎时间浮现出瑶苑的满园芍药,露红烟紫,团团如云;这春风芳花本已极动人,而最为动人的却是立在丛中的一位簪花才子,眼眉清润,气质和静,正粲粲地向他浅笑。

这时已是阳春三月,百花竞放,而他竟只能教疾病缠身,孤零零地躺在异乡的床榻,静候大限之期的降临——他终于还是失了与严真的约了!

甚么白首携手,同作野鹤,也不过是空梦一场了……不觉间他眼角已滚落了一颗浊泪,渗进灰白的鬓发,又浸湿了客枕。

尽管服了药汤,夜里谢灏依然是謦咳2不止,同书亦受熬煎,道:“阿郎,要不还是与家中与沈先生说了罢,他们来了,您也高兴些,这病自然也就好得快了。”

他道:“不可;若是讲了,岂不是要教他们昼夜忧心?我行辈最小,年齿最幼,怎好让长者来探望我呢?”

同书劝道:“这都是最与您亲近的人,又是这等境况,难道还顾得上讲究甚么虚礼么?”

他沉默了一会,道:“你可知李夫人病笃不肯见汉武3的旧典么?严真顾爱于我,必慕我容色之好,而今却是形容寝陋,照镜都自觉不堪,怎肯教他往后忆起我时都是这一副槁木枯骨似的模样……”

同书道:“沈先生是不是贪色之人,难不成还要我与您剖明么?若我是沈先生,若不能见您最后一面,才是要追悔终身呀!”

他却忽地笑道:“你方才说的可是‘最后一面’?果然还是吐了实话了。”

同书便默然不语。

他道:“再取一床被来,我有些冷。”

同书依从,服侍他睡下。

这时已是月上中天,同书点了一盏小小的火烛,映着幽昧的焰光,草草书成一封书札寄与谢沃,望其速速赶来上广看望胞弟;又欲再书一封与沈元鹤,却想起谢灏几番阻拦,终究没有违了他的心愿,搁下笔管,悄声出了房去。

阴阳两隔话说沈元鹤喜闻谢灏将不日还朝,便翘首以盼,恨不能明日一觉醒了就得相见,却过了近两月还不曾收着对方到京的消息,不禁愈发忧心惶惶起来;他勉力注视着摊在面前的诗卷,却一首也读不进去,但只久久叹息。

瑞符开解道:“阿郎不必这样担心,谏议身子不爽,行得迟些也在情理之中;圣人不是也不限他入京之期么,正是体谅之意。”

他道:“可我总不免暗暗有些不安:就算他耽搁了路程,也该传书与我讲明——他从不会这般缄默,自离了弘州竟一次不曾告知我他的事。”

瑞符道:“许是谏议有意要教您惊喜呢。”

他点点头道:“但愿如此罢。”

又吩咐道:“明日后,你带人每日到城外去迎,一见着他来了,就及时报与我知。”

瑞符应下,又道:“阿郎自己也要注意,这些时日不乐进食,哪有不消瘦的?等谏议来到,又该责怪我不上心了。”

他笑道:“好,我知道的;那你教厨人进一碗鱼羹罢,前日做的颇合口味。”

瑞符道:“我这就去说。”

便笑微微地退下了。

这一日元鹤自省台归来,在庭下小歇,侧头去观窗下芍药,见其勃郁竞发,馥馥袭衣,心怀畅然;又思及这已是三月十九日,再过数日便是谢灏五十一寿辰,二人终于可以同庆,将恁多年的憾恨一并消弭了。

正思量间,忽听有人禀报:“阿郎,阿郎……”

他回头见是瑞符,面有泪痕;身旁立着一位约摸四十岁的妇人,衣裙极素净,头顶腰间各系了一条绖带1,怀抱一个木匣,正是那李娘子。

他心头通通乱跳,一阵胆战心慌,见李娘子施礼,亦起身还礼道:“久未相见,娘子近来可无恙否?”

她答道:“劳侍郎挂心,妾万事皆安;然谏议他、他却……”

她这时竟是说不下去,掩面而泣;他心下明白了八九分,哀道:“娘子既如此装束,复清是、是否……”

她点点头,噙泪道:“谏议两日前捐世,今已由谢司业2将灵柩移送谢公府上了。”

他便再也忍不下悲绪,摇摇晃晃好似坠倒,瑞符急忙搀住了;他痛呼道:“复清因何弃我!

每以知己相称,竟不愿教我见最后一面么……”

又自怨道:“不,是我先背弃于他,怨恨于我亦是应当,但却不肯留一丝允我当面负荆悔过的情分么?”

李娘子道:“侍郎莫如此说,谏议自然万分盼望早日相会;可是他那身体早便禁不起日夜颠簸了,反怕彼此见了痛心——他宁肯教您只记着他年轻时的模样。”

他听了却更是自责:“这岂非是我害的?若不是我约他同游旧地,语带催促,他也不用恁样急切;今他去了,却教我如何赔罪耶?呜呼!

黄泉窅冥3不可测,他生又渺茫不能知,我与复清可有重会之时乎?”

言未尽,就已是泪如泉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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