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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上书的时候,父亲——就是我的先生——就骂,几乎要打手心;被母亲和大姊劝住了,终于没有打。
我哭了一顿,把颜料盅子藏在扶梯底下了。
晚上,等到父亲上鸦片馆去了,我再向扶梯底下取出颜料盅子,叫红英——管我的女仆——到店堂里去偷几张煤头纸来,就在扶梯底下的半桌上的洋油灯底下描色彩画。
画一个红人,一只蓝狗,一间紫房子……这些画的最初的鉴赏者,便是红英。
后来母亲和诸姊也看到了,她们都说“好”
;可是我没有给父亲看,防恐吃手心。
后来,我在父亲晒书的时候,看到了一部人物画谱,里面花样很多,便偷偷地取出了,藏在自己的抽斗里。
晚上,又偷偷地拿到扶梯底下的半桌上去给红英看。
这回不想再在书上着色;却想照样描几幅看,但是一幅也描不象。
亏得红英想工好;教我向习字簿上撕下一张纸来,印着了描。
记得最初印着描的是人物谱上的柳柳州像。
当时第一次印描没有经验,笔上墨水吸得太饱,习字簿上的纸又太薄,结果描是描成了,但原本上渗透了墨水,弄得很龌龊,曾经受大姊的责骂。
这本书至今还存在,我晒旧书时候还翻出这个弄龌龊了的柳柳州像来看:穿着很长的袍子,两臂高高地向左右伸起,仰起头作大笑状。
但周身都是斑斓的墨点,便是我当日印上去的。
回思我当日首先就印这幅画的原因,大概是为了他高举两臂作大笑状,好象父亲打呵欠的模样,所以特别感兴味罢。
后来,我的“印画”
的技术渐渐进步。
大约十二三岁的时候(父亲已经去世,我在另一私塾读书了),我已把这本人物谱统统印全。
所用的纸是雪白的连史纸,而且所印的画都着色。
着色所用的颜料仍旧是染坊里的,但不复用原色。
我自己会配出各种间色来,在画上施以复杂华丽的色彩,同塾的学生看了都很欢喜,大家说“比原本上的好看得多!”
而且大家问我讨画,拿去贴在灶间里,当作灶君菩萨;或者贴在床前,当作新年里买的“花纸儿”
。
那时候我们在私塾中弄画,同在现在社会里抽鸦片一样,是不敢公开的。
我好象是一个土贩或私售灯吸的,同学们好象是上了瘾的鸦片鬼,大家在暗头里作勾当。
先生在馆的时候,我们的画具和画都藏好,大家一摇一摆地读《幼学》书。
等到下午,照例一个大块头来拖先生出去吃茶了,我们便拿出来弄画。
我先一幅幅地印出来,然后一幅幅地涂颜料。
同学们便象看病时向医生挂号一样,依次认定自己所欲得的画。
得画的人对我有一种报酬,但不是稿费或润笔,而是种种玩意儿:金铃子一对连纸匣;揠空老菱壳一只,可以加上绳子去当作陀螺抽的;“云”
字顺治铜钱一枚(有的顺治铜钱,后面有一个字,字共二十种。